想象外婆
B8T5?bl 我不能回忆外婆,我从来没有见过她的面。她是在我出生那年去世的。我从这道门出来,她从那道门进去,我与她见面的机会就这样永远地错过了。
zVtTv-DU 外婆在等待我走出生命之门时,就猜想过我的模样。可她全猜想错了。她给我做的婴儿鞋,我两岁时穿在脚上,还长了两根指头的缝。外婆把我当成了我的干驮脚汉的胖子舅舅,生他时让外婆在痛苦中嚎叫了一天一夜,落下地让所有的人都惊讶得咂舌头:身子胖大,雪白如一头冬眠未醒的小熊。都难相信一个矮小瘦弱的女人能生出那么大的婴儿。而营养不良的我生下地,就黑瘦弱小如一只可怜巴巴的小耗子。
`L <sZ;Cj 我相信,外婆形象在我心中的萌芽,全是因为幼时常听到的那首童谣:“外婆外婆烧香茶,保佑我瘌痢头儿长黑发……”如今,只要一闭上眼睛,那幽暗处便闪出一溜蓝焰焰的光来,外婆就盘腿坐在那团光下,面部隐在暗处,显得很黑,但仍能辨出面颊枯黑与苍老。她满头让岁月染成霜色的头发,正迎着强光,闪亮且刺眼。外婆一手拿着针线一手拿着我的婴儿鞋,以一种凝固不动的姿势出现在我的想象中,有时越来越清晰,有时越来越模糊。
eYoc(bG(+ 我无形容外婆的苍老,我也不能用别人使用千百次的形容词句和那些让人牙齿疼痛的比喻。外婆在我的想象中是最深该的是那张掉光牙齿而下陷多皱的嘴唇,我把她多皱的嘴唇看成一个大漩涡的中心,她满脸的皱纹都以一种苍凉的姿势,围绕这个漩涡中心很生动地舞动起来。
!BrZTo 外婆就像活得很顽强的树,在我的想象中很牢靠地扎下了根,枝繁叶繁地生长起来……
GHLnwym 母亲从不讲外婆的长相,外婆从母亲的口中出来,全是一些时间混乱,互不连贯的故事。
IcQpbF0 外婆诞生在金沙江畔的一个叫卡攻的山寨,母亲说外婆是寨子里唯一的有汉藏血统的杂种女人,也是文化最高的女人,她在很远的巴塘城里女子中学读过书。母亲说,外婆胆子出奇地胆大,她敢独自一人撑着牛皮船去渡浪激波涌连男人都发怵的金沙江;敢独自一人扛着猎枪牵两条尖嘴细腿的猎狗上山打獐子。一次,她迷了路,在一个岩窝里睡了一夜。天快亮时,她让很响的呼噜声吵醒了,她看见洞的暗黑处正很甜地睡着一头胖大的狗熊,猎狗吓得站在洞边直哆嗦。她没吵醒狗熊,牵着狗悄悄地离开了。
i$3#/*Y7_L 母亲说,外婆的心肠出奇的好。有次,家里拆老宅盖新房,墙角土坑中有一窝刚睁眼的小耗子,也许怕强光直射,胆怯地挤成一团,外婆心疼了,小心地把那一团团红嫩的肉放进氆氇呢围裙,放在隔壁的畜圈中,那里有干草和粪渣,可以给它们做个很暖和的窝。可新宅修好后,小耗子们又搬了进来。一次,外婆整理旧衣箱,翻开衣箱最底层,呵呀大叫一声,几只黑毛小耗子在咬满破洞的衣物中穿进穿出,那可是一件印度呢裙袍呀!是外婆出嫁时穿的,很珍贵地放在衣箱最底层。刚醉了酒的外公双眼血红,大叫要烧死这些小魔鬼。外婆却笑得喘不过气,她把箱面上的衣物取出来,把衣箱依旧盖上,说:“这些小虫虫喜欢住这里,就让它们住吧。家中有耗子才让人感到有家的气息,就让它们住吧!”后来,邻里失火,危及家屋,家人都慌忙地抢救值钱的东西,外婆却把那个耗子窝背出来了。家人都怪她急昏了头,外婆说,她一进屋就听见箱子里叽叽叽地叫。这些小虫虫也是命呀,怪可怜的……
K%BFR,)g 我最怕别人对我讲外婆长得怎么样,好像他们都是在用假的东西来骗我。一日,胖子舅舅来,交给母亲一张外婆旧日的照片,说是夹在外婆当年读过的旧课本里的。母亲对着从窗洞漏进来的光柱,仔细看了许久,又递给我说,外婆长得像我。发黄的照片上,外婆很年轻,穿一件贵族少女常穿的灰色藏袍,卷曲的头发披在肩膀上。脸颊很清秀,眼窝深深的,嘴唇紧紧地抿着,透出一丝很甜的笑。那青春而又娴静的模样,让人想起达 芬奇的“蒙娜丽莎”。那日,我看着这张照片,心里让人割了一刀似的难受。我把照片狠狠摔在地上,说:“你们骗我,这不是我外婆!”我在慌忙跑进里屋时,听见母亲怨怒地喊叫。
DwFvM0O6\ 我仍然相信生长在我心中的那位外婆,尽管她粗糙和丑陋,但她苍老的根须在我的想象的土壤中已扎得很深很深,其它的只是风中的烟雾和匆匆飞过的鸟,永远替代不了我心中的外婆。
--TH6j" 那个很冷的秋日,没有任何神秘的呼唤,我独自一人走进了外婆的那座紧靠金沙江岸的小山寨。寨里一片很高的藏南风味的碉楼依着山势生长,土灰色的墙壁与阳光下山体的颜色一模一样。很陡的江水就在脚下凶狠地吼叫,寨前一棵很高很直的杨树顶筑着鸦雀窝在风中摇摇晃晃。我独自走在寨子曲里八拐的小巷中,正午的太阳把我的影子紧缩在脚底。寨里人急匆匆地从我身旁走过,没有谁停下来朝我好奇地望一眼。我对他们来说,像是风刮来的一片草叶一张纸片,值不得大惊小怪。我就从寨口走到寨尾,来来回回,像在寻找什么丢失的东西。风从江心刮上来,杨树哗哗啦啦地摇晃,鸦雀子雾一般地飞起降落,吵嚷成一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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p3$4w 那时。我看见了她,或是她出现在寨口麻尼石堆前的灰色土墙下。她有张苍老不堪的土灰色的脸,身上裹着的皮袍也是那种灰黄的泥土色。无牙的嘴唇往下凹陷,生满了紫色血痂,下巴却很倔地往上翘,我在她身上嗅到了那种牛粪烟和泥土混合的气味。她顶着满头的白发如顶着一团凝固的白雾,右手捏着油亮的念珠,左手摇着转经筒。在她那双浑浊的眼窝内,我似乎感觉到了时间流逝的缓慢,前方的原野变得辽阔无垠,背后的山寨和泥黄色土山却高耸入云。她枯裂的嘴唇默念着什么,那强劲的韵律使我的心狂跳不止。我再也控制不住情绪了,用最强的声音一遍一遍地呼喊:外婆——外婆——!
{~}: oV 我听见寨里所有的门窗都在同一时刻哗啦掀开了。
w""u]b%:r 她依然平静,眼光如一潭浑水把正午的阳光吞没得干干净净。她蠕动嘴唇节奏缓慢,费很大的劲才能听出那几个神秘却不陌生的字。那是对所有活着的与死去的生灵的祷告,声腔里也饱含泥土的味儿:
QjJlVlp 哦嘛呢叭哞哄——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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